当处出生随意,急流水上不流

【靖苏/生贺系列】蘧蘧入枕

#寄人间解禁

#生贺系列第三发

#嗨翻818


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

——庄子·《齐物论》

(一)

枕落梦魂飞蛱蝶,萧景琰却悠悠转醒在子时的冷星残夜。

梅子黄时雨,在屋瓦墙头泠泠作响。屋外雨打芭蕉,屋内烛灯如豆,星点的睡意被屋里潮寒驱尽。萧景琰没有惊醒旁人,只是静默的穿衣下榻,沿着靖王府燃着昏黄灯烛的回廊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。

他在回忆刚刚一瞬忘却的梦境。

靖王府南北通透,东西延长,规规矩矩的宅邸,比起车如流水的誉王府或者贵亦无匹的东宫,简陋到极致。萧景琰的步子带了武人的轻快稳妥,绕着靖王府并不曲折的回廊,没有一炷香的时间,就从正厅绕到了别院。

 

——争如南陌上,占取一年春

萧景琰望着门前被绿萝缠绕的门符,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个飞龙走笔题着“临江仙”三个大字的庭院,住着他那个平时只闻其人的侧妃。庭上的字迹异样的熟悉,萧景琰却一时想不起与这位侧妃交往的到底是哪路风骨。

他驻足在别院门前许久,手指都忍不住随着门庭上的字迹滑动,最后一笔落下时,萧景琰才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了屋内悉悉索索的动静。别院里似有黄梅煮酒的香气幽微而出,丝丝缕缕的萦绕在萧景琰的鼻尖,掺杂着七分模糊的熟稔,搅乱了萧景琰的心思。

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带了些许脆弱的腐朽。

萧景琰安静的走着,绕过了满院初黄的梅子,踩着积年的落叶,在不大的别院里穿梭了许久,才看到了深处的屋宇。萧景琰诧异的扫过略显破败的屋檐,他有些心虚的怜惜,自己虽无心轻待,落拓的靖王府已经是葬送了这个可怜姑娘的一生。萧景琰如是想着,循着梅香酒酿把脚下的落叶踩出了沙沙的声响。

越过石阶青苔,空寂的前厅中坐了一个消瘦的身形,长发拖曳在席上,枯槁悲凉。萧景琰轻叹了一声,走上前去坐在了她的对面。侧妃的手指纤细苍白,白玉酒杯托在指尖恍若相融,两厢寂静,凝噎无语。

萧景琰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,院中枯叶被雨水打的零星作响,萧景琰只好侧耳去听着外面回荡的雨声。萧景琰在黄梅香气中走了神,飘飘荡荡的。神识却依稀想起了那个一瞬忘却的梦境。

他梦到了黎崇先生的教坛,松柏翠竹,四季常青。老先生坐在院中梧桐下,带着儒雅庄重的笑意,循循善诱。

萧景琰想起来翰林编注的《黎崇列传》,如是写着

“昔于教坛,崇答问何为道,然众寂然,唯总角小儿朗声对之。

‘君遵儒道,礼法天下;民本道家,鸡犬相闻。’

崇异之,再问臣之道。小儿哂之,神采硕硕。

……

崇喜之曰然,再叹曰:“崇桃李天下,唯殊一人能言。”

 

小儿哂之,神采硕硕。

萧景琰记不清那句让黎崇老先生惊为天人的对答,却记得那时有个人朗貌星眸,熠熠神采。

 

“善揣摩,通辩辞,会机变,全智勇,长谋略,能决断,纵横捭阖,臣之道唯合纵始。”

萧景琰如五雷轰顶,不可置信的转向那个清冽声音的来源,是他非她。拖曳一地的长发被细弱的微风拖动,打卷成结,结住了萧景琰满腹心绪。

苍白如旧的面容,白衣胜雪,被沉如水的午夜衬出了哀凉的刺目。萧景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直到双目皆红。

那人依旧低垂着头,指尖把玩着那只白玉杯子,看不清面容。可是萧景琰灼灼地盯着他,相顾无言间万语千言都从滑落的光阴里积淀成空。

萧景琰有太多的话想问,可是无从开口,他只能瞪起酸胀的眼睛去看庭外渐渐泛起的微弱的鱼肚白色,把满院的萧索泼墨留白。

砌下落梅如雪乱,拂了一身还满。

鱼肚白的颜色染上了对面这人的泄了一地的头发,萧景琰才发现这个人的满头霜白。他凄然冷笑,意料之外看到了对面那人颤抖的身形。

萧景琰的指尖也在颤,哀愤交错,凄厉交加。猛然起身走到庭前,却被眼前妖异之象震慑。满院落叶盘旋颤抖,黄梅泛绿,枯叶重青,霎时间整个院落被幽然的青翠笼盖,萧景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,一把握住了那人的肩。

双目相交,萧景琰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,不等反应,那人唇角苦涩笑意就随着他的人一起,无影无踪。

夜雨滴空阶,空馆梦回。

萧景琰猛然惊醒,惊魂未定间,陌生的声响打破了他神台的空白。他抬眼望去,曾几何时似乎见过的人立在窗前,见他醒来,只露出一个将笑未笑的神色,许久才施施然开口

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陛下,长苏故去七年,故人曾梦中一叙?梦中林殊耶?长苏耶?你可晓得?”

萧景琰脱力一般恍然瘫在床上,梦境中梅长苏的形容,林殊的面容,纠缠扭曲的姿态,悲凉寂寥的靖王府,梦魇如旧。

于是萧景琰漠然开口

“不梦如何晓得。”

换来一声哂笑,萧景琰阖上双眸,眉间几道沟壑清晰,昭示良多。殿中飘散的香气幽微不觉,染着梅子黄时特有的涩香,熏得人昏昏欲睡。

萧景琰恍恍惚惚,沉沉浮浮,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辰光几时。

听尽啼莺春欲去,惊回梦蝶醉初醒。

(二)

林殊终于唤醒了睡了许久的萧景琰,一双眼睛明亮恼怒,像是随时会大打出手。萧景琰还迷糊着,从梅子香气的睡梦中回不过神来,他盯着林殊手中启了坛的梅子酒,咕咚咽了口水。抬眼去看林殊,说话却驴唇不对马嘴

“我梦见你死了,我还做了皇……”

没等说完,林殊沾了梅子酒香气的手就捂在他的唇鼻上,憋得他呼吸都不畅,拼命拽着林殊的手指,妄图强迫他松开。林殊本就灵动的双眼睁得大大的,似乎能映出萧景琰憋红的脸

“谨言慎行,你又犯糊涂,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。”

萧景琰终于拉开了林殊的手,被林殊说的有些恼怒,不知从哪里漫出来一股无名的火气,他总觉得林殊这个语气不像他平时风风火火的性格,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。

不分明该是飞扬跋扈的明亮?

林殊似乎没有注意到他,只是提起黄梅酒徐徐倒在杯间,眉目间似乎有些许湮灭的光芒,闪闪烁烁,似有若无。萧景琰注视着他,却总觉得眼前蒙了一层雾气看不清猜不透,林殊轻快的语气像是在讲平日里的趣事,一字一句却让萧景琰渗出了满身的冷汗,林殊的唇张张阖阖,熟悉而模糊的响彻在萧景琰的灵台之中

“只有在意天下人的看法,才能做个好皇帝。”

萧景琰觉得他仿佛是林殊手下拨弄着的金鱼,被无名的气息炙烤着脊背,他浑身汗如雨下,只为了林殊这一句出现在不知多少年后的话。林殊转过头,笑意一如往日的开朗,他目光流连在萧景琰身上,萧景琰只觉得随着林殊目光游走,他陡然如芒在背。

“景琰,我说要看你开创一个不一样的大梁天下,你还记得吗。”

萧景琰只觉得浑身一震,顺着林殊的目光看向自己,刺目的太子朝服像是紧缚一般裹得他透不过起来,他忍不住拼命撕扯着身上如同枷锁一般的衣服,徒然无功。他只能看着林殊带着言笑晏晏的愉悦,口中吞了红炭般说不出话来。

林殊向他走了过来,每走一步,鬓发都会白上一分,再长上一分,直到走到萧景琰眼前,已然是鹤发童颜。

林殊明朗疏阔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个声调,三分阴诡,五分沉稳,两分疲倦。

“景琰,你在怕我吗?”

“景琰,别怕。”

萧景琰拼命摇着头,他不怕林殊,他想问问他是否安好,想伸手去碰触这个早就碰触不到的人。他不知道林殊垂垂老矣会是什么样子,更何况如果有一丝的可能,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想要看着这个人百年而终。

林殊,我不怕你,我为什么要怕你,我绝对不会再抛下你。

但林殊置若罔闻,只是用那个沉稳疲倦的声音一遍遍呢喃着,重复着,直到最后如杜鹃啼血,渗出了一地的殷红。

道人四十心如水,那得梦为胡蝶狂。

可是萧景琰挣扎着,颤抖着,只觉得心尖上的血肉都像是被人用尖刀剜去,混在了林殊一口口溢出的血里。他只觉得满目鲜红,除了惨烈的颜色,什么都是一片茫然的。他看着林殊的唇张张阖阖,脑子里一片混沌,分辨不出林殊沾着血的唇舌,到底想要倾吐什么

然后他猛地坐起身来,看到了一张稚嫩慌张的脸,他耳中嗡嗡作响,过了许久才听到少年在他耳边用惊慌的声音连声唤着

“苏哥哥,苏哥哥。”

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,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。

(三)

额角似有灼烫的疤在火辣辣的疼,疼得他似乎骤然清醒过来。手指不自觉的攀上了自己的面颊,摸到了脸侧额上凹凸不平的疤痕才像是喟叹一般松了口气出来。

原来不是萧景琰,原来是梅长苏。

然后他又迷茫起来,为何会梦到萧景琰的梦境,梦里的自己为何又扭曲到如此的地步。梦魇的阴云大概还在脸上写着,飞流只敢怯怯地抚着他的背,小声咕哝着不怕莫怕。他伸手拍了拍飞流的脑袋,飞流便笑了起来,亲昵的蹭着他的手,一时满室融洽,他也忍不住宽下心来。

不过是一场梦,何畏之有。

他的手指拂过了飞流柔软的脸颊,飞流像是被痒地一缩,忽然窜了出去,没过片刻,又提了两个漆木盒子进来。他怔了下,眼睁睁的看着飞流在他眼前打开,然后脑袋忽如其来的钝痛,伴随着飞流清脆的声音,又开始嗡嗡作响起来。

——满盒的榛子酥,似乎有幽然甜腻的香气,微微的飘散出来。

“水牛,吃,水牛,吃。”

梅长苏,亦或者是萧景琰抱住了剧痛的脑袋,他再一次口不能言,虽然他现在痴狂一般想要大喊。他恍惚的低头去看自己苍白纤弱的指节,上面满是武人才会留下的粗茧,他抬手去抓挠着他的脸颊,他的脖颈,下一秒却又被额角那个灼热烧着的伤疤炙烤的浑身僵硬,无法动弹。

耳边飞流焦急慌张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的念着,他努力侧耳去听,听着他一声声焦急的苏哥哥里混杂着的并不清晰的水牛。

他亦意识不清的在脑中回想着林殊气急败坏的声音

“水牛!水牛!”

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场无尽的梦魇里惊醒出来。

额角的疤痕在剧痛着,从一处燃到了另一处,从额角燃遍了全身。他忍不住蜷缩起来,咸苦的味道滚入唇间,涩得他如同吞了满口的黄连。他睁大了双眼,想要强迫自己醒过来,可是眼前只是越来越模糊,儒雅风华的苏宅慢慢消失在视野里,点着热炭的火炉也一同消失不见,最终他视野一片清明时,却发觉自己蜷在皑皑的雪窝里,入目皆是刺目的白。

针扎一样的噬咬疼痛从额上指尖,从全身各处传来。他强行伸展着身子,只觉得有撕扯的疼痛在每个骨节和每寸皮肉上蔓延开。他僵硬着身子低头去看,只看见身上密密麻麻爬满着可怖的奇异小虫,那些东西爬过的每一寸都是鲜血淋漓。

每一寸灼烫血色最后都被漆黑覆盖,然后就是寒气刺骨的麻木。

直到他也麻木,只是睁着眼睛,瞪着飘扬在空中殷红如血的赤焰军旗,意识溃散,一片虚无。

如果这苦我当初与你一起受了,该有多好。

萧景琰仰躺在猎猎北风的雪窝里,火寒交加的折磨间,终于清醒了过来,他不是林殊,也不是梅长苏,他是萧景琰。林殊死在了梅岭寂然的残雪里,然后梅长苏从地狱中爬了出来,带着一身的残躯病骨,在苏宅里呕心沥血,低眉浅笑间算计风云。

原本就该是一个人,一样的才绝惊艳,一样的有去无还。

萧景琰终于发出声来,凄然的笑声回荡在寂寥无人的北境悬崖下,静谧的消散在狂风里。

别后梦烦庄叟蝶,迩来书误子卿鸿。

(四)

“殿下万万不可啊。”

“殿下万金之躯,关系国本,怎可轻言亲征,不可不可,殿下三思啊。”

东宫大殿里回荡着武官老臣们急迫惶恐的声音,萧景琰在这些声音里抬起头来,满目通红,形容可怖。一时间满殿的老臣们都哑口不言,唯恐出了头被这位殿下杀鸡儆了猴。萧景琰只是冷笑着,踉踉跄跄的起身,忽略了背后一众人惊吓的抽气声和列战英手足无措的遣退声,直奔屏风后面对布防图负手而立的人冲了过去。

那人仿佛也被吓了一跳,有些茫然的看着他,不及开口,就被萧景琰打断。萧景琰只觉得心里燃着一把能把他烧焦的火,即将把他焚烧殆尽。

萧景琰一把握住了眼前这人孱弱的肩膀,直到他露出了吃痛的神色,才阴沉开口

“林殊,梅长苏,你是谁,我是不是在做梦,你回答我!”

眼前的人笑了起来,甚至还偏了偏头,有些无辜的淡然。

“你是在做梦啊景琰,还不赶紧醒过来。”

萧景琰慢慢的往外吐出了一口气,松开的指尖有微不可查的颤抖,他勉力向梅长苏笑了笑,一把扶住了手边的架子。

“我刚刚做了好长的一个梦,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,还醒不过来。”

“那你梦见什么了?是我吗,还是林殊?”

“我……”

萧景琰恍恍惚惚的抬起头,发觉梅长苏正盯着他,眼中带着无奈宽慰的笑意。他不知该如何去说刚刚那个不是噩梦的梦魇,毕竟他绝不承认那一幕幕让他惊惶万分的,都是他的挚友他的故人。

为什么是故人?

萧景琰忽然打了个冷战,猛然惊悚着抬起头来。梅长苏依旧在兵布图前负手而立,像是在看什么神往已久的东西,他发觉到萧景琰在看他,只是冲兵布图抬了抬下巴,萧景琰不可自控的把目光转向了那面,像是有人按着他的脑袋,让他必须要注目观看。

梅长苏望着他,他知道,却无法回望一眼。他妥协颓然的盯着布防图,上面每一寸山河土地都是那么陌生的熟悉。

梅长苏苍白的指尖点在北境,声音干瘪而苍白,毫无起伏波澜。

“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战场,大渝是我最熟悉的敌人,这一战,必须由林殊去打。”

然后萧景琰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梅长苏的眼睛,深邃而空洞的眼睛,一丝一毫的光彩都没有,像是死气沉沉的石雕一般。

萧景琰在心中疯狂的怒吼着不是这样,唇间的话音却和梅长苏一般无二的冰冷

“我不同意,除非你让你府上那个大夫告诉我你身体没事。”

然后梅长苏说,好

然后整个东宫就暗了下来,一片沉寂,伸手不见五指,萧景琰终于感觉到了四肢的存在,他茫然地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,忽然一个星芒大的烛火亮了起来,他踉跄着往光点的地方奔跑着,却怎么也触不到那个光点,直到他精疲力竭,瘫倒在原地。

那点星芒烛火,远在咫尺天涯。

“太子殿下,回去吧,回去吧,你在做梦呢。”

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,带着几分哂笑的嘲弄,似乎有人在他身后猛地推了一把,然后萧景琰就堕进了一道深渊。

蘧蘧未必都非梦,了了方知不落空。

(五)

他在一片啼哭声中茫然地醒了过来,刚刚抬眼,就看到了一个哀切熟悉的面孔,含着泪望他。萧景琰认识这张脸,他张了张口,兄长两字未出,就听到那张面孔哀伤的声音

“父皇……”

原来是庭生啊,都这么大了,原来他这么老了,老的就快要死了。萧景琰笑了,回想起那些魇梦,忽然宽恕了起来。怪不得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梦总是醒不来,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气息奄奄,不一定就沦陷在哪个梦里,再也不会醒来。

萧景琰浑浊的眸子扫过床榻边跪着的一众人,竟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来。

反正人之将死,识得与不识得,又能怎样呢。萧景琰这样想着,又把目光转回到床边的庭生身上。庭生真像他父亲祁王,一样的风姿如玉,一样的朗月清风,一样的儒雅温润。萧景琰贪婪的注视着他身边这最后一个故人存影,却不知能否在孟婆汤咽下时,免于前尘皆妄的遗憾。

那么多的人,全都再也不能记得,果然世事婆娑,六界遗憾。

他叹了口气,想要缩回目光,却在划过榻前时,胸前猛然一塞,差一点就缓不过气来。庭生连忙替他顺着气,他却只能抬起手,指尖剧烈颤抖着,晃出几丝惊惧。庭生握住了他的手指,低声在他耳边安抚着

“景琰,别怕。”

梦魇未走,萧景琰仍未醒来。

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榻下的人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握住了庭生的手,庭生的手顺从的蜷缩在他苍老粗糙的手心里,直到底下那个人抬起头来。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,如同餍足一般眯着眼睛笑了起来。

果然是你啊小殊,故人复入梦来,你从未来过这么多回,可还安好吗。

萧景琰仍然不能言语,只能执着的盯着底下那人看着,直到那人歪着头叹了声气,像是幼时妥协了来和他道歉一般。那人冰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,冷的他嘚瑟了一下,然后反手握住那双寒玉一般的手,努力地把那人的手指掌在掌心里。

然后萧景琰抬眼去看床边的庭生,不意外的发现床边已然换了个浅笑着望他的人,眉间额角带了细碎的伤痕,却仍然眉目如画,安详淡然。萧景琰倏地感觉眼角一热,渗出泪来。他感觉到有一双有些温热的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水渍,他睁开浑浊的眼,极力的想要看清,却只是如坠雾中,朦胧不清。

萧景琰竭力笑着,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安详问候着

“你回来了啊…”

“我回来了,景琰,别怕。”

明亮的,沉静的声音交迭在一起,萧景琰觉得手心里冰凉的手指渐渐染上了温热的温度。萧景琰张着眼,目不转睛的盯着朦胧雾气外的那两个人影,看着他们逐渐纠缠,融合,混沌,然后融汇在一起。

霎时间,萧景琰眼前一片清明,他望见了那个似乎从不肯入梦的人,白衣胜雪,华发曳地,明亮张扬的脸上是一双满目苍凉如止水一般的明眸,定定的望着他,溢开一个让萧景琰瞬间泣不成声的笑容。

那个人转身离去,不再停留。

百岁光阴如梦蝶,重回首往事堪嗟。

萧景琰一梦千转,终于醒来。

(六)

睁开眼的那一刻,萧景琰觉得自己像是再世为人一般。他坐起身,神思倦怠却是一片明镜,那一场魇梦像是一曲绕梁三日的惶惶哀歌,在他心间脑海久久萦绕着,不能散去。忽然珠帘微微颤动,萧景琰愣了下才扯了一抹笑意看了过去。新妇柳氏亦是含笑,眉眼间带着女子柔婉的涟漪,媚而不妖,顾盼生姿。

桃之夭夭,宜室宜家,灼灼其华。

萧景琰望着她的眼睛,直到柳氏颊边都染上了如桃花一般的绯云,羞怯的偏过头去俯身万福,他才恍然初醒一般赶忙过去扶了,轻声问了句何事。

“妾身来伺候殿下更衣,今日可不能误了。”

萧景琰仍然如身在五里雾中,摸不着头脑。他只能愣愣的啊了一声,随柳氏给自己一层层穿戴整齐,等他回过神,柳氏正拿着太子朝冠,小心翼翼地给他束冠。

萧景琰似乎嗅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,猛然握住柳氏纤细的手腕,顾不得皓腕上染上的紫红和骨碌碌滚落到一边的发冠,忍着胸中闷痛咬牙问道

“你告诉我,今日是不是送…蒙挚出征。”

柳氏惶恐的伏在了地上,兢兢战战的应了声是。萧景琰一时间眼前发白,摇摇欲坠的晃了几下才踉跄着站稳。

渐觉身非我,都迷蝶与周。

是否算到此时,仍然是黄粱一枕,大梦未醒。

萧景琰在原地站了许久,脸上青白交加,喜怒不定,整个东宫中一片寂静,风拂过珠帘泠泠作响,太子妃微颤的环佩也在微风中清脆的发出细微的金石鸣声。萧景琰没有焦点的眸子似乎逡巡在整个殿中,直到风吹过案台,上面陈设着的那对孤零零的瓷瓶发出几声幽微的呜咽声,才把萧景琰神游天外的神识拉回东宫。

那一瞬间,萧景琰如同前尘皆放一般,淡然笑开。

庄周梦为胡蝶,胡蝶不知庄周。当处出生随意,急流水上不流。

胡不知生则一梦,至死方醒。

他扶起柳氏,拾起朝冠,步如流星一般离开了东宫,穿花拂柳,涉水跃桥,从九重宫禁中来到了回荡着清风的城墙之上,身后祭台司礼,昭告天地,祈福颂祷,而萧景琰只是注视着城墙之下那个消瘦的身影,带着金陵城最明亮的日光,最终消失在了无边无尽的旷野里。

而萧景琰清醒的晓得这分明又是大梦一场。

登基十数年来,故人不时入梦,除却这样一个灼灼滚烫着的背影,萧景琰却向来少梦。

抬手去触灼人的日光,却发觉手心原来一片冰凉。

萧景琰展颜而笑,复又阖眼,再次陷入茫茫一梦中。

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

我愿入梦,化而为蝶。

(七)

啪——

屋里唯一的光源熄灭,除却一点点抽噎声,又是一片寂静。

遥控器滚进了沙发缝隙,主人赤脚踩在暖融融的暗花羊毛地毯上,胡乱地把满桌哭出来的纸巾拢到了垃圾桶里,吸着擤到通红的鼻子,回到了自己卧房。

循环往复了数遍的结局,却仍然不堪多看。

一次又一次的故人归来,平反昭雪,然后大军北去,生死离别。

那条红绸落下复扬起,扬起复落下,竟像是一场无尽的轮回。

轮回里金陵的雨雪霏霏,亦或者是杨柳依依,即便只是虚构出的一场黄粱梦,却仍如触手可及的现实一般。

彼梦此实,怅然若失。

不如入梦来。


“——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……

萧景琰却又悠然转醒在子时的冷星残夜……”

 

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

萧景琰耶?梅长苏耶?

庄周一梦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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